【知青在长岭】耿明:山湾轶事(上)

时间:2024-04-26 来源:长岭融媒


山湾轶事(上)

耿明


驶向大西北的列车隆隆地行进,我此行目的是去敦煌采风。
旅途漫长,我放眼车窗外面,欣赏着被车窗框起来的稍纵即逝的高原风光。对面的旅客似睡非睡,过了一会儿,他与我对视了一下,相互礼貌地点了点头,我们搭讪着。
从口音听出他是北京人,年纪比我略大,戴着眼镜,文雅中带着些许沧桑,他说是从北京回陕北。“你当过知青?”“是的。”“我也是。”相似的经历一下子把我们的距离拉近了,我们谈起了当年“知青上山下乡”的往事。
他说,在位于黄土高坡的陕北,像他那样至今还生活着三百多名当年上山下乡的北京知青。因为各种原因,他们已经难以回到自己的家乡北京。这是个似乎早已被社会遗忘的群体,当10年后北京知青大返城时,有的因与当地人结婚生子未能返城,有的为了能返城竟痛苦地抛妻别子。他就属于前一种。这段特殊的经历对我们那一代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留下深深的印痕。抚摸它,似乎还有一丝隐痛;回味它,真是五味杂陈。
1972年末,初高中连读4年的学生即将毕业。我们上一届学生属于“四个面向”,即参军、升学、招工和下乡。而我们这届积极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除少部分参军外,其余的全部下乡。宣传工作跟得很紧,上级组织挑选农村知青典型作报告,汇报他们如何在农村与贫下中农一起战天斗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先进事迹。学生代表也带着一种豪迈表决心,同学们先自发组织集体户,学校及“五七”办再调整。我先与同年组2班比较要好的同学在一起组成了临时集体户报了名,又找到本校木工组的同学为自己做了一个简易的大木箱,父亲在外面要了一个旧油印机扁箱子,改成了装画具的箱子,拿回家母亲用窗花纸把箱子内里糊得平整如新。母亲边糊边叹着气说:“唉!这是去农村吃苦啊,要是去上班或上学该多好啊,这啥时候是个头啊?”当时自己年纪小,身体弱,母亲为我去农村多了份担心。当时,父亲找到了“五七办”领导,请求让我还在自发组成的集体户,别给调整了。我们那几个同学很要好对脾气,选择东六号乡大金水屯。但是,公布时没有如愿,还有一个同学临上车时又给调整了。
1973年2月9日,春节刚过,在长岭县一中西校门,这些刚刚毕业的青涩迷惘的学生,伴随喧天的锣鼓和招展的红旗怀揣着梦想,在人群聚散流动中,在搬运行李的折腾中,就要出发了。这些刚过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流露出憧憬和向往,但更多的人却笼罩在迷茫和怅惘中。特别是前来送行的家长们,那种担忧不言而喻。刚刚经历了“文革”的折腾,学业荒废心灵困惑,不知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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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夏,耿明与著名剧作家冯延飞(左)合影。

我们所要去的公社由大队派了大马车来迎接。家长握着前来接我们的领导的手客气地说:“这些孩子自小在城里长大,没吃过多少苦,现在把他们交给你们了,请多多关心教育。”又对自己的子女进行一番叮嘱,场面十分感人。我们已经上了车,有的人还在道别,这时车老板大鞭子一甩,车上路了,走上了毛主席的光辉“五七”道路。从此,我们也走上了前途未卜的知青路……
我们户在东六号公社山湾大队二百垧屯,一共15人,7男8女。到达村子后乡亲们帮助搬东西,除行李外,唯有我比其他户员多了件东西——画箱。他们问这是什么?我说是画画用的画箱,他们说:“听说来了一位会画画的知青,就是你呀!”
从此,这些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年轻人,开始了自食其力,与乡亲们同甘共苦的生活。因暂时没有专门住房,大队临时安排男女生分住在两个农户家。
新的生活给我们带来一份难以名状的新奇。清晨,乡村的鸡鸣狗叫,羊咩牛哞。生产队浑厚的钟声,农家人爽朗的笑语,充满了浓郁的乡村气息;傍晚,红红的火烧云,袅袅炊烟,牧归时成群慢悠悠的牛羊;收工时,人们三三两两的身影,真是一幅风情浓郁的乡村晚归图。这一切,都引发了刚刚落户他乡的我产生一种浪漫的畅想……
但是,面对艰苦的劳动,就不那么浪漫了。大冬天里,我们在睡梦中就隐隐约约地听到钟声,有人睡眼惺忪地问道:“这是什么钟啊?烦死人了!”没有人回答,迷迷糊糊的青年人又睡着了。不一会儿,从外面传来“干活了——干活了——”的吆喝声。青年们无奈地爬起来,一打听才凌晨3点。有些人嘟囔几句,但又无奈地走进冷飕飕的夜。不一会儿,夜吞噬了我们。一开始,我们对这种生活节奏非常不适应。天不亮钟声就响了,大家正在梦乡。可是,怎么困也得爬起来,因是备耕繁忙季节,这一起早着实太残酷了。有时把衣裤穿反了,扣子系错了,有时把别人的袜子穿串了。上工干活议论这事时,队里社员刘庆喜说:“这算啥,早起着忙把媳妇裤衩穿上了。”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
第一次到队部等待派工,队部炕上坐满了人。有的人蜷缩在炕旮旯,更多的人都站在地上。炕洞子冒出来的气味,抽卷烟的,特别是蛤蟆头刺鼻的烟味叫人难以忍受。还有人不时打着哈欠梦呓不断,在那抄着袖嘟囔着什么。队长把当天的活安排完,大伙去干活了。每天的劳动是刨粪装车,往地里送粪。我不会刨粪,就跟车送粪,坐在车厢上,一会儿,全身就冻得瑟瑟发抖,拉车的马却全身弥漫着热气。头一气干完后,回去吃饭,有时,磨蹭得还没吃完饭,“当——当——”上工的钟声又响了。户员刘景林拿着还没啃完的半个窝头边跑边吃,这一点还受到老户长的表扬。
春风吹过,大地逐渐解冻了,堆积如山的大粪堆越挖越小,粪堆旁的冰也都融化了。歇气时,社员们要么开玩笑,要么打赌。有个社员叫“夏大埋汰”,略有脑残。有的社员戏弄他,说他赤脚在这水里站上一个时辰,就过给他半天工。他很高兴地应允下来,挽上裤腿,赤着脚迈进还带着冰碴儿的粪水池中,咬着牙坚持着,冻得嘴唇发紫。为了赢得半天工,他坚持着,义无反顾,像一个钢铁战士。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他,我看着心里凉得发抖,终于到了时间,他猛地蹦出水面,上牙打着下牙,也不知究竟是冻得嘴角抽搐,还是胜利的微笑?我暗想,他一定认为自己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户里选了两名干净利落的女同学做饭。她们在家中做饭尚可,可做15个人的大锅饭根本就没有经验,而且大家口味不同,别说难度有多大了。初次开火,户员们带着劳动的疲倦和牢骚回来,正如饥似渴地等着开饭。当揭开锅时,大饼子都掉到菜汤里,成了“糊涂”,人们的情绪别提多么沮丧了。她们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脸上掠过一丝愧疚。
我记忆较深的是强体力劳动——刨茬子。“打头的”社员在前刨,我们在后面跟着刨。在前面的边刨边扬起尘土,跟在后面的眼睛都睁不开,到地头应歇气儿,但领工的马上往回返,不给你直腰的机会,我们累得气喘吁吁满脸尘土。我们哪见过这种干法?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是在戏弄我们,一上午下来,我手上打了6个大血泡。
队里实在不愿接收我们这帮知青。中秋节那天,张姓队长带领户里的女青年与本队社员割苞米秆。早晨天不亮就上工了,他带着女青年割,后面的全得跟上,不能少割,大家没说什么,都累得够呛。到8点多还不歇气。应该吃早饭了,大家饥劳难耐,都干不动了,他一看没办法说先回去吃饭。饭后,他还是那样干,而且割到头就往回割,不给我们歇息的时间。这些从城里来的女知青怎么受得了,跟不上就挨训,实在干不了。当时户里任大队妇联主任的王春侠与他理论,理由是:“这帮女青年挣的都是大半拉子分,你是整劳力,你挣12分,我们挣8分,凭啥跟你一样干?这种劳动强度怎么能受得了?”他没有道理可讲,就强硬地说:“我干多少,你们就得跟上,不干就回家躺着去!”他的蛮横无理就想制裁这帮人,女知青群情激愤,罢工了,拿着镰刀一起去大队抗议。晚间召集会议,大队书记主持公道,严厉地批评了领工队长。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申辩,一声不吭。因为她们是知青,大队又怕把事情闹大,怕捅到“上面”去,便安抚了事。从此往后,队里领工的对我们友好了许多。
每年春季,上面都有打鼠任务。预防鼠疫,叫灭鼠拔源。各队都派一个人参加以大队为单位组成的灭鼠队去草原打鼠,打了鼠送县防疫站化验,这一阶段战役需3个月。当时有句顺口溜儿:“一等福去打鼠,二等福积肥组,三等福去苗圃。”可见打鼠这活不错,没想到这福轮到了我。我们这组8个人,唯有我是知青,中午带饭,晚去早归。我们在野外的甸子寻找鼠洞,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到洞中是否有鼠,我就跟着他们遛,把夹子下完都埋土掩上,伪装好,就没事了。等到晚上收工前去查看结果,多数夹子都能打到黄鼠。有时被夹的黄鼠时间长了挣脱不了,出于逃生的本能,竟然把被夹的腿咬断以保命逃生。有一打鼠老头叫于老晃,他是个打鼠老手,每次他打得最多。有一次,他打了一个硕大黄鼠,掰开鼠夹,伸手去拿,鼠却咬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又腾不开,急中生智竟用嘴把鼠狠狠地咬死。
打鼠期间,为了不把大好时光浪费掉,我带了速写本,闲暇时就写生。画风景,画静物,画动物,积累素材,构思创作。这既能欣赏自然风光,又能提高绘画能力,要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样画,有时别人看我画得好就要了去,或请我为他画张素描。那一段时光是最惬意的。和煦的春风吹遍草原,远处有成群的牛羊,躺在草原上,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仰望着蓝天,白云不时地变幻着姿态,偶尔遮住太阳,阳光从云缝中射出道道光辉。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向四方,百鸟齐飞翔……”
打鼠的任务完成后,我到县里送鼠时,就把所画的写生和速写稿拿来,让在长岭县文化馆工作的二舅指教。二舅是我念小学时拜的美术老师,我还曾向当年长岭县知名美术教师王羽等老师学画。这下,户里和屯中百姓都知道了,有的户员和村民也来请我给画素描什么的。这样,我与乡亲们的联系多了起来,有的请我到家里去画家具,老乡还留我吃饭。一位大娘夸我:“这孩子手真巧有心劲儿。”她还说:“从城里冷不丁来到乡下也挺苦。苦春头子,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熬点干豆角掺咸腊肉也能解解馋。”几句话说得我脸上美滋滋的,心里暖暖的。我常有这样打牙祭的机会,户里人都很羡慕我。乡亲们都知道我还能写毛笔字,每年过春节,村民中有不少来请我写春联的,我也乐得为他们做这些。
3个月的打鼠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回到队里与户员们继续参加生产劳动,到田里铲地。一次,社员们薅谷子。起初,由于我们没有经验,苗草不分,薅去了一些苗,队长在后面检查,见我把苗都薅了下来,就耐心地教我如何分辨苗和草,这使我想起“不辨菽麦”的词语。我只能慢下来,这样又跟不上。这时,薅得快的户员和社员都来帮助我,我既害羞又高兴。烈日当头,大家都汗流浃背。队长看了一下太阳,有些拿不准时间,问了户长赵平:“你戴表了吧,几点了?”赵平看了一眼手腕说:“快12点了。”队长下令收工,下午上工后队长说:“你小子竟骗我,我到家一看钟,才11点。”大家禁不住乐。在地里干活,队长在后面时常念叨:“你们这帮年轻人得好好干呐,有机会‘出去’,得由我政治队长盖章。”大家听了都若有所思,向他发出别样的笑。
这个队长是远近出名的倔,是在林业队派回来的,是个有名的庄稼把式。他不骂人不说话,是个马贩子出身,得顺毛摩挲,人送外号“毛驴子”。用漫画形式勾勒一下他的形象:五十多岁,扁扁的秃脑壳,三角眼,八字眉,鹰钩鼻,嘴角总是叼着卷烟往下撇。说话不耽误抽烟,背略驼,腿下打个腿绑,无后。刚来时,有的户员看到他的样子就悄悄地说,是怪吓人的。这次回来大队让他突击入党,因政治队长必须是党员,他开会时净说落后话。一次队里开会传达上级精神,有大队领导和工作组参加,让他说几句话表态,他说了些犯禁的话。干部说,你说话可要注意,你可是党员呐!一次,在会上说起集体户,他认为,这帮在城里来的小青年给队里增加负担,没啥贡献,还要与社员平分锅里的肉。他说:“当时他们来时我要当队长的话说啥也不能要,如果哪个队要,过给他们,宁可搭上俩骡子。”他在屯里有论头,年纪还大。大家一是怕他,二是不与他争执。可是,也有不买账的,与他对骂,还有揪他袄领子与他理论的,但过后就拉倒,他不记仇,该怎样还怎样。他抓生产确实有一套。他上任后,加上了甜菜种植,获得了大丰收,工分从以前的每分1毛多钱上升到每分2角3分5厘。这在全公社是比较高的。他曾经豪迈地说:“男人不能立国还不能治家嘛!”
因上面对知青重视,集体户的住房条件改善了。新盖了7间“砖挂面”大平房,还添置了缝纫机,养了猪。当时马莲大队北京知青集体户还上了新闻纪录片,在全国出了名。户员们自己动手打院套儿,我在打墙时不小心把腿碰出了血,把擦完血的纱布扔在墙土里埋上,说是做纪念吧。
那时“文革”还没有结束,经常开大批判会,因为集体户宽敞,会场就设在户里。我画的系列批判漫画,全公社代表都来参观。开现场会时,把那些所谓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等什么牛鬼蛇神拉来批斗。大队让男户员把他们揪到现场,大家慷慨激昂,群情激愤,发言的人义正词严地念着大批判稿,说这些人是房檐下的大葱,根枯叶烂心不死,梦想复辟。当时被批斗的就有下放到山湾大队前六撮房的长岭县委宣传部原部长张智栋。有一次开批判大会,主持人说,要节省时间,下面发言要简短。这时有个山湾东队的“愣头青”走到前面,他激动时舌头有些大:“四海翻腾,五洲震荡,时间关系,暂时说到这里!”类似这样的活动闹出很多笑话。“大批判”是当时非常严肃的政治运动,有时开会前要做动员。长岭县人武部吴姓副部长,体重二百多斤的大块头,是“大批判”专家。他讲话时一套一套的土嗑儿很中听,说有些人对“大批判”不重视,提起“大批判”,鼻子一紧就像个干巴枣。那时批判稿前面都要加上一些著名的诗句,像“革命在发展,人民在前进”“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山雨欲来风满楼,无可奈何花落去”等等,用来形容国内外形势大好,阶级敌人及反动势力正走向衰亡。他却这样念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无可奈,荷花落去。”尽管他断句有毛病,能听出来的不多,即使听出来的人也不敢笑。
山湾民兵连是吉林省军区的实验点,当时赫赫有名,也是长岭县人武部所包的基地,政治活动和军事训练等样样开展得风风火火。长岭县人武部的包队人员经常与知青同吃同住同劳动,每年军训都很正规。当时,我们知青都参加军训。一次,在军训实弹演练中,我的成绩是3枪打了26环。文艺活动也开展得有声有色,部里的吴干事和刘干事都很擅长文艺,我也是文艺宣传队里的骨干。我们排完节目到各队演出,社员非常欢迎。有时到县里关系单位慰问演出,多次得到好评。记得我们排练的吉林琴书,坐唱《祖国处处有亲人》,我扮演李参谋。还有独唱《红星照我去战斗》,演唱样板戏选段,唱得最多的是《沙家浜·军民鱼水情》等。事实上,知青们确实给当时文化贫乏的乡村增添了一抹亮色,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活力。
有一次,县里文化馆抽调我搞展览。一天晚上,正在馆里商量设计展览方案,突然感觉有些晃动,不知怎么回事,跑到外面,一看很多人在议论,说地震了。第二天早晨,广播里传出唐山大地震的消息。那是1976年7月28日,一场7.8级大地震将唐山在23秒之内变成了一片废墟,有24万同胞失去了生命。那一年,中国失去3位伟人。1月8日人民爱戴的周恩来总理逝世;7月6日,人民倚赖的朱德委员长逝世;同年9月9日,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全国人民都陷入无比悲痛和不安中。(待续)


END


制   作丨秦孝晨

编   辑丨程   烁

终   审丨于显鹤 

监   制丨赵连波

 来      源:长岭县融媒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