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湾轶事(中)
耿明
我在县文化馆的日子,大队宣传队也正在排练演出。一天,大队领导找我说,几次演出效果不佳,不能没有你这个文艺骨干,一个角色非你莫属。经商议,只能晚间由吴干事和刘干事轮流用自行车驮我回到队里参加排练演出,白天再去县里,这样持续很多日子。县里知青调演,我们知青统一集中到公社排练,县文工团演员到乡下来指导。然后,把各户的优秀节目选出来代表东六号公社知青文艺代表队参演。东六号公社文艺宣传队由我担任领诵,我还被县委宣传部评为优秀演员。马莲集体户的单出头《迎风斗浪》和《风雪白杨》都被评为优秀节目,节目作者是马莲集体户的杨继波。那时,我有一个梦想,就是考美术院校。当时,正值吉林省艺术学校来长岭县招生,只有1个名额,但知青必须满2年才够条件。我与这个难得的机遇失之交臂,沮丧失落的心情难以形容,只能等待以后的机会。那年正值干旱,烈日炎炎,田地干裂,禾苗枯萎,我的心情和禾苗一样干渴。割谷子和拔麦子是农村上趟子活中最累的。俗话说:“男人怕拔麦子,女人怕生孩子”,那时没有实现农业机械化,只有用人工蛮力来干,这让我们真正体会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正含义。在农活最忙最累时,经常有社员求我给他们画家具。当然,这是我最愿意做的事,我给他们画,他们给我过工,也能躲避繁重的劳动。这个特长的确发挥了作用,既把工分过到我账上,还好生招待,烙白面饼,吃汆白肉,一顿享用好几个菜,补偿了户里平时生活的清苦。有时还去磨米房给我磨一袋白面,新谷子下来打的小米给我送回家,他们是很有人情味的。我还给大队书记家、公社干部及他们的亲属家、打鼠的主管领导家画被槅子,画碗架子,新结婚的画五彩大柜等。户员们都很羡慕我,有的知青有时借口串门,赶上饭时,假装要走,主人留他,我也说留下来陪我,他才同意留下来。等我回户时,他们说,其实就想去蹭饭,改善一下伙食,有时我告诉他们到吃饭时去找我,借口说有事,老乡一让,我就拽你,一使眼色,就留下来吃。回忆画家具的事儿,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我狡猾,还是人性使然。本来三两天能画完的家具,我一定要拖它十天八天,因为那样可以不出去干活受累。一次,县人武部吴副部长看到我户里的碗架子画得很好,让我到县城里给他家画喜鹊登梅。画完后留下吃饭,当时还有一位徐科长,说喝点酒。吴部长外号叫吴大胖子,他裤腰带系不上,两条背带吊着裤子,盘着腿,露出又肥又大的白脚丫子。本来,我就很瘦小,我俩分坐在小炕桌对面,形成鲜明对比,我更是不敢直面他。那时用小酒盅喝,一口一个,我还不好意思不喝,他一劲赞扬我说,小耿喝过酒,会喝!有酒量!持续给我倒酒。我自己也飘飘然,不会掌握。饭后见我有些晕,他就说:“小耿,你在炕头躺着醒醒酒,我俩去洗澡。”我自己昏沉沉地躺在那里,胃里翻江倒海,爬起要往外跑,没来得及,“哇——”地吐了一炕,起来又到外面吐了一阵。那时他老伴串门去了,我挺着身体的不适,草草收拾残局,灰溜溜地跑回家,这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酒。那年我19岁。秋天到了,户里需要烧柴。赵文杰通过在药材公司的父亲联系去三团鹿场搂柴火,要带着口粮在那里吃住,每天早出晚归,每天人均搂40帘子。北沙岗土丘沙丘连绵,天然陡峭。我们休息时爬到一座最高沙丘上,眺望远方,向远处呼喊“毛主席万岁——”,把郁积在心里的忧愁发泄出来。晚上收工时,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吃饭时,我一口气吃了16个黏豆包,放到嘴里不知怎么化了似的就咽到肚里。几天后,柴草够1车了,捎信让队里派大车来接我们,把柴草装得高高的一大车拉了回来。当时,我躺在车上,尽管柴草扎在脸上,我也觉得异常舒服。因为,我是躺在辛勤的劳动成果上享受着,观看天上云彩在自由地游动,我是煦暖的秋阳下最幸福的人。一次,队里组织去大甸子打羊草时,我看到社员宝生子等人渴了就趴在长满青苔的水沟边上吱吱地喝起来,那里面还有癞蛤蟆和其他微生物,他们喝完还龇着牙笑,看了好恶心,他们觉得再平常不过了,好像喝了甘泉。秋冬之交,全公社范围又开展大兵团作战,各大队抽调一部分劳力,统一指挥。平整土地是一大工程,宣传要跟上。我被调到指挥部出板报,写大字标语,搞文艺演出,忙得不亦乐乎。拖拉机的隆隆声,劳动竞赛的号子声,加油鼓劲的锣鼓声,广播喇叭阵阵鼓动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正像毛主席说的那样:“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机井房墙上还用白灰写有巨大的黑体字“人定胜天”“战天斗地”。这使我想起在中学时的“七一”征文中我写的一段诗:“东风劲吹,红旗飘扬,红卫兵小将,豪情激荡,高擎彩笔绘新篇,手捧宝书颂太阳……”在集体户的日子里,虽然生活劳动很艰苦,但大家都很团结。有时,由于我偶尔被抽调一段时间,回来后大伙说都很想念。我在户里年龄最小,7位户员论年纪我排行老七。我是开心果,没事时讲故事,唱歌,画画,演节目,搞恶作剧……一次,我与赵平在户里玩耍,一只猫进了屋,我俩开始抓,猫最后没处躲避,钻到炕洞子里,我俩就拿着棍子去捅,捅着捅着,只听外屋“哎呀”一声尖叫,我俩忙去开门看个究竟。原来张秀英正在做饭,蹲在灶坑前烧火,猫无处躲闪,从里屋的炕洞窜到通向外屋的灶坑,带着火苗直扑出来,把正在烧火的她扑倒,这阵势谁摊上还不吓个半死。女户员吓坏了,吓出了毛病,我俩手足无措,不知怎样安慰,内心实在抱歉。户里的女同学找来老乡为她“叫一叫”,领她去外面溜达一会儿,好长时间才缓过来劲儿。后来,他俩却成了夫妻。那时观念很传统,对搞恋爱很不齿,是很敏感的事情,他们搞恋爱开始只有我知道。有时我就逗他,没事时他就悄悄向我讲他俩的事儿。每次,我问他关于他俩的事儿时,他总是先拿架,然后,娓娓道来。我几天不问时,他还憋不住主动当我显摆他俩的隐私。直到他当兵要走的时候,他俩的事儿才向大家公开。我们常称“老隋”的隋成文相中了在大队代课的一位女同学,他有事没事就去学校。他穿的白色尼龙袜很显眼,裤脚提高点更明显。每天洗一次,裤子洗了晾干后在行李底下压着,穿到身上两条裤线像熨的一样笔挺。因他性格古怪,户里人很少与他交流。因我俩是同班同学,又是邻居,所以他有些话不背着我。每当他说起自己的想法时眼睛就放光,平时总是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可惜的是烧火棍一头热,因那位女户员会来事儿,与谁都很热情。后来,老隋知道没戏就放弃了。这事对他打击不小。征兵工作开始了,这对于男户员来讲是一个离开农村的好机会,而我当时没有参军的念头,那几位符合条件的男同学都报名了。赵平和李玉民都选上了,老隋知道没有他,一早就跑到县里找到了人武部的徐科长说:“一听没我,我昨晚一宿没睡呀,我的心像大海的波涛一样翻滚不停呀,要是当不上兵,我也不想活了。”徐科长被他如此迫切的心情感动了,就应允了他。因为当时人武部包我们大队和集体户,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了。集体户里的7位户员3位要去当兵了,刘春江又在县青干班培训,今后就剩下赵文杰、刘景林和我3个人了。他们已集中到公社,明天就要整装待发了。我们仨晚间去公社为他们送行,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大家回想起两年多来一起劳动、生活和嬉戏的日子,感慨不已。临别时,我忍不住哭了出来,他们也跟着哭了,这是真挚的友谊,发自内心的情感。我们3人在回户的路上,都默默无语,既有离别的忧伤,也担忧自己今后的出路。第二年春季,一年一度的灭鼠拔源战役又开始了。这次是以公社为单位统一食宿。在宿舍里,又见到大二号小葡萄花的北京知青大郭。当时他很悲观,已与户里的女知青结婚。我问他情况时,他叹气说:“哎——扎根了。”语气中显得颓丧。那时,结婚就要搬出集体户,不再享受知青待遇了。他自己在屯里盖了一间简易的茅草房,用他的话说是“小狗窝”。以前,我还去过他那里,不成样子。这次见面,他的情绪与以往不同,他告诉我,又回集体户了,如不在户里,那今后的一切机会都失去了,只有在户里才有希望。我问他是怎么回的?他欲言又止,我不便细问。后来,他的“小狗窝”失了一场大火,本来就四壁皆空的草房变成了废墟,媳妇也跑了。没办法,当地请示上级“五七”办同意他回到集体户,后来听说,他为回户里自己偷偷点着了房子。这次打鼠队就安置在他们户所在的屯子里,知青见了有共同语言,没事时就与他们一起混,把户里的口粮拿一部分一起吃,有时吃住在户里就不回打鼠队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在本队都是使人头疼的主儿,不参加劳动,还经常惹事。因是北京来的知青,用他们的话说是从毛主席身边过来的又是再教育对象,拿他们没办法。那时,有个“四不敢动”的说法:“电线杆子国有树,军人老婆集体户。”集体户做饭的身材矮小体弱,小时得过软骨症,长大时才能站起来,眼睛要眯着才能看清东西,外号叫“眯了”,他家是北京大栅栏附近的。一位是赵荣雪,因脑袋扁,都叫他“冬瓜”,听说他在北京很有名,外号叫“前门小雪”。还有两位是北京少年足球队的,其中一人叫钟玉明,因头脑简单,长得壮,人都叫他“傻钟”。最熟悉的也就是与我最要好的李峥,是一位典型的北京知青,见过大世面,会讲故事。我没事就听他讲大都市的趣闻轶事,还有刺激的侦探故事、爱情故事以及惊险故事。一讲就是“在某某年,国民党统治时期,月黑云高……”故事惊心动魄,扣人心弦。有时讲到惊险处、高潮处,大伙正听得入神的时候,他就故意吊大家的胃口不讲了。这时,大伙便一个劲儿地央求他:“别卖关子了,好大哥,好老弟,快讲吧,来——给你倒一杯水,再不,吃一块糖。”大家用尽各种手段来央求他。直到使他高兴了,他便坐起来,清清嗓:“上回书说到……”大家便又聚精会神地围坐在他身旁,津津有味地听起来。我们每天就像盼望“金光大道”一样盼望这一时刻。他还从家里带来了不少书,当然是偷偷地,《烈火金刚》《红岩》《林海雪原》和《青春之歌》,还有外国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牛虻》和《红与黑》等等。当时,这些都是禁书。开始,只有我知道,我向他借过《青春之歌》,看后就藏到枕头底下,后来大家就偷他的书看。再后来,大家干脆就抢他的书看。大家就寝后在被窝里偷着看,做饭烧火时看,田间地头歇气时看,刮风下雨时更是看书最好的时机。时常也看不消停,看着看着,书就不知去向了。后来,不知道从哪又冒出来了。在那个知识贫乏的时代,青年人对知识的渴求就可见一斑了。每逢过年,北京知青没有路费回家,他们一起唱着《知青之歌》:看着那太阳起,伴着那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是我光荣的神圣天职我的命运……何年何月才能回到父母的身旁。这首歌是禁歌,歌的作者曾因此被判了10年徒刑。我学会此歌后回到户里偷偷地传唱,引起强烈的共鸣。招生工作开始了,那是贫下中农推荐工农兵大学生。因统招没有艺术类院校,我没有报名。集体户的4个女学生相继被推荐考取了吉林省内不同院校。社会上谣传知青冻结,今后没有招工机会等等,要扎根农村干革命。在这种形势下,很多热血青年表决心发誓言,要一辈子扎根农村干革命。上面正好树立典型,开表彰会。户里的赵文杰,年纪较大,有一次,大队让他去公社开会,回来时,我问他:“开什么会?”他说:“扎根会。”我问他:“你是自愿的?”他说:“我也不知开什么会。”原来每户都要有扎根典型,经大队研究后,要让他扎根,他成分高,而且爷爷是山湾当初有名的大地主。户里其他人都积极找门路,到学校代课,到公社企业做工等,为的是不跟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我有机会去长岭县社做美工,编制是亦商亦农,虽不是国家正式招工,非正式编,但在那种形势下也就很不错了。这也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了。县社领导与公社书记多次商谈,开始意见不统一,公社董书记说:“这是我们的知青,不能放,若放了,将来要有机会公社就不管了。”县社的领导说:“我们负责,有机会给他转正。”就这样,我决定去了。在填完表,办完手续时,才告诉户里的兄弟:“公社放了,我可以走了!”他们都很羡慕我,都对我表示祝贺。是的,这在当时庞大的知青队伍中,在那样的年代,能有这样的机会,我真是个幸运儿。晚间,大家一起包饺子,张罗着炒菜,还特地买了酒,要好好为我饯行,厨房不时飘来饭菜香。吃饭时,男女户员围坐在一起。不一会儿,喝酒的也破了例,大口小口地喝了起来,互相说着祝福的话,彼此拥抱,哭泣欢笑……
我多么留恋在一起朝夕相处的战友,以往我们在劳动中相互帮助,生活中相互关心体贴,往日的情谊此时才感到格外珍贵。饭后大家帮我收拾东西,临走时我给户里留点什么呢?我翻出了我画的一幅风景画,它曾经参加全县美展,是获奖作品,题目是《乡村夜色》。画面上,月光如水,映照着沉睡的乡村,周围是那样的宁静,一条小河在眼前流过,伸向远方……我把这幅画挂在墙上,大家都沉浸在画面的意境之中,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大家说,再回来就是客人了。老乡用毛驴车拉上我的家当,上了车,与他们依依惜别。走了一程,回过头来,他们还向我挥手,还有不少乡亲也来为我送行。再见吧,乡亲!再见吧,兄弟!再见吧,小路……(待续)
制 作丨秦孝晨
编 辑丨程 烁
终 审丨于显鹤
监 制丨赵连波



来 源:长岭县融媒体中心